两个夜晚

更新:2019-04-06 22:19:28

小的时候,外婆家在农村,逢年过节,父母便带我回乡。乡下虽不如大城市繁华,没有高楼大厦、柏油马路,但对于小时候的我,那里有对我过分宠溺纵容的外公外婆,有可以自由奔跑的田野,印象最深刻的,是每年祭祖时请来的戏班子。那一天,是整一年最热闹的日子。不论这一年过得如何,这一天,四处打拼的乡人们从四面八方汇集,回到这个小小的“家乡”。依习俗,村里会请来戏班子,在宗祠前搭...

小的时候,外婆家在农村,逢年过节,父母便带我回乡。乡下虽不如大城市繁华,没有高楼大厦、柏油马路,但对于小时候的我,那里有对我过分宠溺纵容的外公外婆,有可以自由奔跑的田野,印象最深刻的,是每年祭祖时请来的戏班子。

那一天,是整一年最热闹的日子。不论这一年过得如何,这一天,四处打拼的乡人们从四面八方汇集,回到这个小小的“家乡”。依习俗,村里会请来戏班子,在宗祠前搭台开唱。

是的,戏班子最初的目的是敬祖先,而不是供我们这些生人赏乐。

可惜,当时的我一无所知。开场前,几乎全村的人都来到宗祠前的大广场,这里是平日里村民拿来晒谷的地方,如今上头临时建了巨大的戏台子,还有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小摊贩,卖着小孩儿喜欢的玩具和甜食,再远处还有烧烤摊子。

缤纷开罗的大戏,炸耳的铜锣声,响彻空旷的广场,人群的嘈杂声瞬间被淹没。夜晚开启,四周皆是黑暗,惨白的聚光灯打在戏台上,恍若进入异空间。

一个个红白大黑脸逐一登台亮相。那一件件长年累月,过度使用而显得破败泛白的戏装,配上戏子们阴声细调的唱词,仿佛在诉说一场古老而腐朽的梦——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朝代更迭,人世轮回,庄生梦蝶,如幻似真。记忆中的我不足戏台高,傻傻地正仰头望着台上,手牵在母亲的手掌中。

随着剧情发展,铜锣声愈发刺耳高调,四周也越来越拥挤。越来越多人朝我们挤来,我低头,只看到很多细长的腿在我周围,裤管空荡荡的,像是穿的人瘦得过分所致。

台上轰的一声炸响,我赶紧回神,紧接着听到的是女子的高声悲泣。我很着急,视线完全被周围人挡住了,于是回头摇着母亲的手,以期望她将我抱起来。

但不知何时,母亲也被人群挤走了。我急得冒汗,周围人虽然很多,但一阵阵冷风仍然向我打来,我冷得打了个激灵。我忽然才意识到,为什么周围的人穿得那么单薄呢?

台上依旧是女子哀怨的悲诉,声声埋怨,诉说着心中的不甘,配乐转向低潮,缠绵婉转。周围人似被感染,有呜呜声传来,像是哭声,亦像是风鸣。

我呆呆听着,各色各样的声音都有,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窃窃私语,低低悲鸣,本应该很嘈杂,却又静得脚步声也听不见。是的,没有脚步声。

我蓦然低头,周围的一双双腿像一根根竹筷子,插在崭新的黑色布鞋上。我想应该很轻吧,轻到似乎在随风飘荡。当时我没有留意到,白色的千层鞋底,和广场上略带沙石的水泥地面,堪堪留着一丝缝隙。

悠悠晃荡的脚,像在轻和台上如泣如诉的唱词,我不知何时,摸到脸上湿润的痕迹,是下雨了吗?

我当时应该是吓呆了,所以并没有哭喊或者发出声来,只是傻愣愣地望着周围,看见他们将脸转向我——竟然都是一群上了年纪的老人。

他们面无表情,脸上像涂了一层浆糊,干了又裂开了,就像爷爷奶奶家里,已经开始掉漆的墙壁,又如同方才摊位上售卖的面具。我低下头,见自己手里正提着一个,那是方才母亲受不住我耍赖,为我买来的。

远远地,我看到了我爷爷。我注意到他也换上了一身黑色的衣服,穿着黑色白底的圆头布鞋。见到我,脸上带着略显哀伤的神情。

我立即跑向他,可是人群忽然出现了躁动,他们挡住了我,我看到爷爷低头咳嗽,又朝我摆了摆手,嘴里像是说了句什么。

我喊了一声“爷爷”,与此同时,叽叽喳喳的争吵声再次响起,有一瞬间,像是电视机故障后发出的蜂鸣,尖锐声使我捂紧了耳朵。只见,人群如洪流往四周急速倒退,灯光暗下,我转头,台上不知何时已然谢幕。

我“看见”自己倒在台下。

当我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老家的床上,窗外是橘红色的天空,屋子里没有人,很是寂静。

我心中莫名涌起不安,分不清是早晨或午后,我行走在狭窄的巷道里,见到周围的村人朝我投来疑惑的目光,我看到青苔爬上老屋灰白的墙壁,我感受到风拂过脸颊的冰凉。

“妈妈。”最后是母亲拦住了我,她惊喜地望着我,“丛丛,你刚刚说了什么?你叫妈妈了是不是,你会说话了是不是?”

我被簇拥着回到家中,其他人也闻讯赶来,我的父亲,我的爷爷、奶奶……甚至邻居也都过来了,一众人挤在小小的堂屋中。

他们谈论我终于“正常”了,看起来过去只是比较晚熟,因此开口说话较其他小孩晚了。

我茫然,配合着众人的要求发出声音,眼睛却偷偷看向了爷爷。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是爷爷送我回家的吗?

爷爷慈祥地朝我点头,笑意尚未展开,喉咙中却爆发出阵阵咳嗽,撕心裂肺,像是要咳出血来。众人忙又放开我,奶奶扶住了爷爷,父亲拍着爷爷的背,母亲递过水杯,一家人看起来和和睦睦。

只有我看见了吗?爷爷的脸上一片灰暗,眼睛却很亮,像蜡烛燃烧到最后,爆发出的那抹光亮,下一秒就将熄灭。

我分不清梦幻与现实,但接下去的发展,就如同我重新踏入了同一条河流。我被父母带到宗祠里烧香礼拜,我看见未曾上妆,穿着戏服嘻嘻哈哈走过的男男女女,有许多小摊贩从四乡八镇赶来,在戏台子后排了满满一圈。

队伍中,有一位老大爷卖着面具,有孙悟空,猪八戒的,也有小动物的,我很认真地看了,没有发现可怕的白色人脸面具。母亲以为我想要,挑选了一个白白的兔子面具,问我要不要。

大戏终会落幕,人群打着哈欠退场,少男少女仍很兴奋地讨论着什么,我早已在父亲的肩膀上沉沉睡去。

这段经历,过了许多年后,仍很深刻地刻在我脑海中,此事前前后后发生的事,却模糊得近似空白。直到有一天,我突发奇想问了母亲,她略显惊奇地告诉我,爷爷的确是在那一年离世,“你爷爷看到你开窍,想必是高高兴兴,在睡梦中走的,没有受多少苦。”

我看着母亲越发斑白的发鬓,有许多话不知从何开口,那段颠倒的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的突然开窍,爷爷的离世,那两个重复的夜晚,什么是真的发生,什么又是我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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