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楔子那些亡灵从黄泉路上走过,前路漫漫,看不到尽头,只有路两旁盛开的大朵大朵彼岸花,像是一盏盏引魂灯,蜿蜒着开向前方……在那铺天盖地的火红里,有一位秀丽女子站在远处,冲着他们遥遥挥手,他们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他们身体里抽离了,那些带着闪闪金星似云似烟的东西不可抗拒地蜿蜒飘向那位女子的手掌,待他们走过,女子的掌心已经赫然盛开一朵艳丽的彼岸花。他们在女子淡然...
一,楔子
那些亡灵从黄泉路上走过,前路漫漫,看不到尽头,只有路两旁盛开的大朵大朵彼岸花,像是一盏盏引魂灯,蜿蜒着开向前方……
在那铺天盖地的火红里,有一位秀丽女子站在远处,冲着他们遥遥挥手,他们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他们身体里抽离了,那些带着闪闪金星似云似烟的东西不可抗拒地蜿蜒飘向那位女子的手掌,待他们走过,女子的掌心已经赫然盛开一朵艳丽的彼岸花。他们在女子淡然的笑容中走过黄泉路,安心踏上奈何桥,却在不自觉间已把前生的记忆留给了她,而她用那些或苦或甜,交错复杂的记忆织成了一朵又一朵的彼岸花。前尘往事,一花一世界。
运气好的好,他们能碰到恰巧从彼岸花里路过的鬼差,听见他们叫她一声“彼岸娘”。
二,长空
今天是地藏“戒空”的日子,往年每到这个时候,地藏都会在“清吾”闭关,相传在这一天,地藏会把周身修为散去,而他的灵气会走到世间各地渡众生脱离苦海。
花何就是在今天来拜见地藏的。
清吾殿上,花何跪伏于阶下,头额触地,双掌掌心朝上。大殿里立一面铜镜,镜面折射出了几缕黯淡的光,光线映在花何脸上,看不出悲喜。
地藏跏趺于一座白莲上,他在晦暗不明里缓缓开口:“倘若你不是新来的,你就该知我在每年的今天都不接见任何人,也不外出到任何地方。”
花何依然是跪伏姿态,她的声音低低传来:“可菩萨不也见我了吗?况且我今天来是给菩萨送答案的,菩萨上次见我还说好像在哪里见过我哩……”
地藏点点头,可花何看不见地藏点头,地藏开口道:“你说要我随你去哪里?”
“长空。”
长空境地,无灵无物,花草不长,雁过无声。这是冥界唯一一片净土,鲜血不染,污秽不沾。
“答案在哪?”地藏问。
“菩萨,您是智慧和慈悲的化身,您是世人心中的‘佛’,这样的你,可曾做过错事?”
地藏轻撵着佛珠,定然看着她,不语。
花何轻叹一口气,又勾起一抹苦笑,“菩萨,您看这是什么?”她从怀里掏出一面镜子。地藏认出这是掌管十八地狱的楚广王天子吏的神物,——这面镜子能照出人的前尘往事。
她的手腕向上轻轻一托,镜子已然浮在半空,瞬间扩大几倍。镜中出现一旋涡,旋涡渐渐变大,变深,隐约现出一人形,地藏认得出,那是从前的花何,可接下来的出现的那个人,还是让地藏心头微颤了一下,那个人是自己。
就这样,从前种种,眼前尽现……
三,往世
花何与孟途的认识在芜凉镇的花灯会上,那个“猜灯谜”的活动是花家所办,那盏头奖的花灯是花何所做。一对情侣猜谜猜的兴致昂扬,姑娘看上了那盏花灯,公子也自信满满势在必得,可惜到了最后一题,公子却语噎,百思不得解。
谜题是: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
就在众人唏嘘时,站在那公子旁边的一位青年突然缓声道:“生来本无形,走动便有声,四面八方跑,云卷云舒随。公子,今日夜凉,记得给小姐添衣。”语毕,便要动身离开,那公子眉目紧锁,细细一思索,突然恍然道:“是风!”人群里掌声四起。
花何把一切看在眼里,明明是这位青年帮衬了那位公子,她趁青年离开之际,匆忙出来将其拦住,“公子好智慧,竟轻而易举猜透小女设下的谜底!”
青年眼里噙了笑意,“原来如此聪慧之人竟是位端庄小姐。”
一片阑珊灯火里,两人不觉相视而笑。
那位青年便是孟途了。
花何家是镇上卖油纸伞的,而孟途是来进京赶考的秀才,自打两人结识后,孟途便开始为花家绘制伞面,顺便赚取薄利,聊以谋生。一来二去,两人间情愫暗生。花家的生意也因为孟秀才的才情加持更加红火。
这原本是一桩良缘,不料,花家的老板,花何的父亲,却死活不同意两人之事。花何知道自己的父亲是瞧不上这个一无所有的穷酸秀才,她试图说服父亲,可父亲比自己还要执拗,花何知道父亲这样做全然是出于对她的关心,可是她等不了了,她真的不能失去孟途,即使一日不见,却是如隔三秋。
花何与孟途的婚事,是花何绝食明志七天之后,花父才点头同意的。那天花父老泪纵横,他抱着面如死灰的女儿,泣声道:“我早知晓你的性子如此决绝我该早几日同意的,你将来过得好也罢,坏也罢,至少不是还有我这个父亲吗?”
花何与孟途的大婚在五天后举行,大婚之前,花何曾去找过一次孟途,看着被孟途轻轻握起的双手,花何认真道:“孟郎,你可知我父亲最初为何不同意我俩婚事?不单单是因为你现在没有功成名就,更是因为你无父无母,来历不明。今后你我二人成亲,你可否愿意摒弃前嫌,视我父母如自己高堂一般侍奉?”
孟途浅笑:“何儿放心,花伯父肯将你嫁我,对小生来说已是天大恩德,我又怎会心存嫌隙?”
“好,那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我即将结为连理,彼此应该坦诚相待,在你身上,可还有事情瞒着我?”
孟途坚定地摇摇头:“怎么会?”他竖起手指作发誓状,“孟途这辈子都不会欺瞒何儿,这辈子都对何儿不离不弃!”
花何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一张绯面透出掩饰不住的喜悦来:“好,我们这辈子互不欺瞒,不离不弃!”
五天后,花何与孟途成婚,一片张灯结彩中,花何凤冠霞帔,满心欢喜地等待着孟途来接亲。
窗外有人喊了一声:“新郎官来咯!”厅内厅外顿时更加骚动,不一会,有人进房来搀花何出门,花何刚要动身,忽听得窗外传来一声惊叫,窗外人群好似炸开般,一时慌叫声、跑动声四起。喜娘匆匆闯进屋来:“花小姐,花小姐,孟公子他……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不见了!”
花何将盖头一把掀开:“你说什么!”
孟途就这样不见了,在他踏进孟府前,在他们成亲的这一天。有人说,他化成一颗金珠飞走了,而花何赶过去看到的,也只剩一件空荡荡的喜服。在那之后几天,花何像疯了一样,寻遍了大街小巷,翻遍了镇上每一座客栈。
小镇里流言四起,有人说花家招了个妖怪做女婿,更甚者,有人传言花家小姐这样痴迷孟途,花家上下也都早已被妖精蛊惑了,而花何对孟途的寻找依然无果。
很快,花家的生意在芜凉镇做不下去了,万般无奈下,花老爷决定举家迁回炘州老家。花何虽心有不甘,但如今的芜凉镇显然已经容不下他们,花何只得跟着一起上路。
一路舟车劳顿,花老爷就是在路途中不幸染上了疟疾,没挺到回炘州,人就在路上殁了。花老爷去世后,花夫人一直郁郁寡欢,回到炘州老家后没几年,得一场大病也跟着去了。
花何家破人亡,本已生无可恋,心中却一直存着一份执念,她发誓定要找到孟途,他害她这样惨,她是定然要问他个明白的,若他真是负她,她便是想方设法,也要取了他的命,这是他欠她的。
四,天罗
前尘往事,一幕幕翻篇,地藏眼底始终波澜不起,花何的脸色却变了又变。
“菩萨,见到你,我才终于明白为何孟途从前总讲自己在做一个梦,梦里是无尽的黑暗,有朵朵圣莲绽放在暗河中,莲蕊里星光闪闪,映照出半边天空,而那天空却是一整片土地,那里地为地,天亦为地。菩萨,孟途梦中的地方便是我们脚下的地府了。你们有着相同的容貌,相同的习惯动作,纵然你现在更了名字,改了身份,可孟途就是你,你就是孟途,我见你第一眼,便认出了你,你却将我忘个干净,说到底,你还是负了我……”
花何喃喃道:“你是佛陀又怎样,你还是,负了我啊……”
花何话音刚落,不知从哪蹿来一阵劲风,地藏所站四周迅速蹿起一圈红光,红光向上延伸,转眼间已如金钟罩般扣在了地藏身上。
一道黑影自暗处走来:“怎么样,地藏?在你戒空之日,我送你这份大礼你可还喜欢?”
地藏在瞧见天子吏的时候,仿佛已经心中有数,他不怒反笑:“我道花何一介凡女怎有这样通天入地的本领?可我却不知,子吏,你为何要这样做?”
“呵呵,为什么,你该不会以为所有的人都信你那套‘我佛慈悲’的说辞吧?我可不是我哥,他事事都听你的,就是因为你们总是在搞什么要‘感化众生’,所以现在才把地府弄得规矩不成规矩,一派乌烟瘴气!”
“那你想如何,子吏?天人之道,佛陀之身,如果不能普度众生,那还有什么意义。众生皆苦,回头是岸,何必让错误一直错下去呢……”
“你住口!”天子吏啐了一声:“你休要跟我讲道,你以后也没机会跟我讲道了,我今日是来取你性命的。”语毕,翻手间他的掌心已烧起一团火,火越烧越大,他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地藏,仿佛要把他生吞活剥了。
就在他想一掌击向天罗里的“地藏”时,花何却突然冲了上来:“大人,你不是答应过我,只要我将他带至长空,你便允我亲自处置他吗?”
天子吏斜睨花何一眼,突然反掌击向花何,地藏大呵一声“天子吏!”,天子吏却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花何被击出几丈远,吐了几口鲜血,趴在地上奄奄一息。
天子吏冷哼道:“一介凡夫俗子,这里也能轮得到你说话?”
地藏叹口气,看着天子吏摇头。
天子吏嘴角勾着笑:“地藏,别着急,很快轮到你了。”正说着,掌间很快又燃起一团火,正准备击向地藏,运处突然有一个银丝滚成的光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他投来,天子吏还来不及反击,光球瞬间将他淹没,天子吏顿感全身被撕扯一般疼痛,等光球逝去,天子吏已然像是被凌迟般,周身血流如注。
待天子吏艰难抬起头,才终于看清来人,原来竟是青灯。
青灯对着“天罗”捏了个诀,大袖一挥,“天罗”瞬间分崩离析。“别来无恙啊。”青灯笑着对地藏说。
地藏也笑着点头回礼。
“不可能!我叫地藏来这里,除了花何,没有人知道的啊,你、你怎么会来?”天子吏指着青灯问。
“天子吏你是个傻子吧!”青灯嗤笑道,“地藏早算准这次戒空之日会有灾劫,所以提前几日已经跟我打好招呼了。你在地府掌管十八层地狱,却居心不良,心术不正,我看你这仙身也应该到凡间历练个千百回,感受下人间疾苦,接接地气了。”
“不,我决不到凡间轮回,倘若我哥知道,他不会同意把我贬至人间的!”
“哦?你说天子包吗?怎么办,我本来还打算跟天子包打声招呼的,听你这么一说,只能先斩后奏了。”青灯甩出一块遮天布,天子吏像是被什么强劲吸住,瞬间化小,一边挣扎着一边被收进了遮天布的包裹里。青灯嫌弃地蹭了蹭遮天布上的血污,“可惜了,流这么多血,弄脏了我的宝物。我这就赶紧送你去轮回。”说罢,便要动身。
“青灯,这是地府的事情,你直接插手恐怕不太合适,还是要和天子包说一声的。”
“好了,地藏,你莫要再说教了,我会看着办的。”青灯瞥了一眼脚下半昏厥的女人,“我看这女人品相颇有几分佛缘,死了怪可惜的,你还是赶紧瞧瞧她吧,是风月之债还是误会一场,也都该有个了结。”青灯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地藏,便腾云驾雾地去了。
五,彼岸
地藏将花何扶起,见她意识有些迷离,不断地冲着他喊:“孟途,孟途”,遂赶紧从袈裟掏出了一颗仙丹,喂进了花何嘴里。
青灯说的对,这个凡间女子受天子吏一掌,居然没有五脏俱裂,魂飞魄散,如若不是与佛法有缘,其他方面也再讲不通了。
花何吃了地藏的仙丹,意识逐渐清醒过来,她定定地看着地藏,喊了一声“孟途”。
地藏摇摇头:“花何,我不是孟途。”
地藏不是孟途,孟途却由地藏衍化而来。
“清吾”殿上有一面铜镜,地藏在每年戒空之日,都会面对铜镜以正衣冠。千百年过去,铜镜里的“地藏”因得地藏本身灵气之传,渐渐有了精元,能幻化成人形。
那“镜中人”本可以潜心修炼,最后修得一职仙位,却因为耐不住寂寞,一日趁地藏外出游历之时,私自出了镜面,在游逛地府之时,不慎跌进了凡间的轮回之道。
因此便有了与凡女花何的一段孽缘。
那日与花何大婚,孟途受到游历归来的地藏召唤,突然忆起了前尘往事,顿悟了自己的身份。他已知错,如今不能错上加错。于是只能停止在凡间的这段孽恋,对花何不告而别。
“原来竟是这样……”花何像是做了场大梦般,大梦方醒,“那……那孟途现在在哪里?”
“孟途要为他之前做的错事付出代价,可记得清吾大殿里那面铜镜?他被封藏在铜镜里,三百万年,这百万年的孤独便是偿他曾经的过错。”
“三百万年……”花何喃喃道。
地藏问道:“如今,你还打算找孟途报仇吗?”花何听罢,仿佛陷入思索,地藏接着道:“你父母的死不能算在孟途头上,这是劫,即使没有孟途,他们的阳寿尽了也就该尽了。”
花何深深叹出一口气:“罢了,罢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以为自己是还爱着孟途,恨着孟途,所以才要千方百计地找到他。如今我才顿悟,我只不过是想要一个答案,答案有了,心中明了了,自然一切也就都放下了。”
“不见见他了?”
“不见了。”
地藏点点头:“花何,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我可以将你送回凡间,二是留在地府,我会将照管彼岸花的任务交给你,倘若你潜心修炼,他日必然也会功德无量,你现在心中可有选择?”
花何坦然笑道:“不用考虑,第二种吧,凡尘俗世,爱恨痴怨,到头都是一场空,不如就留在这地府里,也算落得一个清静……”
六,尾声
翌日,天子包审判完亡魂后,将有罪之人发配到十八层地狱,却被告知掌管十八地狱的弟弟天子吏不见了。
天子包想去寻求地藏帮助,路遇彼岸河畔,见一妙龄女子正在花海中浇灌花朵,天子包认出那是跟在天子吏身边的婢女,于是呼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花何。”
“你为何在此,天子吏去哪了?”
“小女受地藏菩萨安排,在此看管彼岸花,天子吏大人他,他……”花何面露为难:“呃,小女也不太清楚,大人可以去问问地藏菩萨,或者青灯大人。”
“青灯?”孟途挠挠后脑勺,“青灯怎么也跑地府来了?”
花何摇摇头。
天子包还是一头雾水,他挠着后脑勺,朝着地藏“清吾”殿的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