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彦华就挺好那阵子,天上的神仙普遍都思凡,尤其是女神仙。仙子们时常借机下界,然后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你说你的张生,她说她的李郎,聊得好不热闹。我有时候出门遛弯,远远就见仙子们笑得花枝乱颤,久而久之心里痒痒得不行,也想下界去寻个意中人。我跟师父很委婉的表达了我的想法,他捻着胡子说:“凡间的男子哪比得上天上的仙君,我看彦华就挺好,你多看看他,也是一样的...
1)彦华就挺好
那阵子,天上的神仙普遍都思凡,尤其是女神仙。
仙子们时常借机下界,然后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你说你的张生,她说她的李郎,聊得好不热闹。我有时候出门遛弯,远远就见仙子们笑得花枝乱颤,久而久之心里痒痒得不行,也想下界去寻个意中人。
我跟师父很委婉的表达了我的想法,他捻着胡子说:“凡间的男子哪比得上天上的仙君,我看彦华就挺好,你多看看他,也是一样的。”
彦华是师父收的第二个弟子,以师父起名字的本事,我叫金铢,他本该叫银铢的,奈何他是根正苗红的龙王殿二太子,师父顾念他已经有名字了,就没再强求。
我很坚持:“彦华那张脸我都看了好几千年了,石头也能看出花来了,还有什么好看的!”
师父捻着胡子沉吟:“你容我再想想。”
我其实知道他的顾虑,千八百年间我也下过几次界,虽然有彦华陪着,可也给他老人家捅出了不少娄子。
因为师父是天界掌管银钱的仙君,我既不能文,也不能武,唯一的技能,就是看人顺眼的时候,可以随手往他脸上甩一把钱,而且此技能不受限制,也就是说,我看人不顺眼的时候,也能往他脸上甩一把钱。
所以彦华都是从我甩钱的多少,来判断我看这人到底顺不顺眼,因为一般不顺眼的,我都是直接把人甩趴下为止。
为这事,师父不知捻断了多少根胡子,他苦口婆心的对我说:“凡间跟天界不一样,你好比说,我在天界扔一把钱,别说捡了,连看的人都没有,可你要是在凡间扔一把钱,哎哟,那后果我都不敢想。”
我说:“师父你不知道当时的情况,彦华是拦着我来着,可是那人跪在地上跟我哭诉:‘您千万要甩得尽兴,别顾念小的性命’,我就……信了。”师父捻胡子的手一抖,又生生给扯下半把来。往事真是不堪回首。
从师父那里出来,值日星君已经把天幕降下来了,彦华一边看我,一边哀怨的挠着尾火虎脑袋上的毛:“它刚来的时候,好歹也算是二十八星宿里第二威猛的,怎么让你养得一点气性都没有。”说着又换个姿势挠挠它的肚皮,叹口气问它:“你的兽性呢?”
尾火虎很配合的说:“喵。”彦华扶额。
我在他俩身边坐下,怂恿他说:“太平日久啊,连大黄的筋骨都酥了,你真的忍心看它这样日渐骄矜下去?不如……”
彦华赶紧打断我:“你死心吧。”
我说:“我都有好几百年没下过界了,你要是不去,我自己去也行,就是上次你偷偷藏在袖子里的那什么手帕还是丝巾的,也不知是哪个仙子掉的,我回头去问问师父,他老人家见多识广,肯定认识。”
彦华冷眼看着我说:“你已经用这事威胁过我十三次了,这是第十四次。”
我拍拍尾火虎的脑袋:“大黄,你现在也是同谋了,是跟我们一块走,还是跟我们一块走呢?”
大黄愉快的点了点头。
2)我的意中人
要说在下界,两人带着一头老虎实在是招摇,彦华捏个诀把大黄变成了一只猫,我驮着它在一家酒楼里落脚,小二上来招呼说:“二位客官也是来凑热闹的吧,您挑的真准,我家二楼的视野最好。”
我看了看彦华,眼里一簇小火苗升起来:也不知是什么热闹!
彦华垂着眼:遇事要镇定。
我又看了看大黄,它正两眼直直的盯着一桌客人面前的烧鸡,没等我反应过来,一个纵身已经跳了过去。
小二欢喜的跟我说:“今日太子娶亲,听说光聘礼就下了几十只箱子,那家小姐真是好福气。”
就这一句话的功夫,烧鸡已经让大黄吃干净了,我扯了扯嘴角,见那桌上有个脾气暴躁的,起身拔剑就砍,大黄一跃而起跳到我肩上,那人干脆拿剑指着我说:“你的猫太不识趣,搅扰了我家主人的兴致,快给我家主人赔罪。”
我从来不是个爱惹是生非的人,当下就笑着问:“你们这的烧鸡多少钱一只,你看这些够不够?”说着就要往他脸上甩钱。
彦华眼疾手快一把拦住我:“这一桌菜加起来也用不了十两银子,我怎么跟你说的,遇事要镇定。”
那人手里的剑也被一青衣人给拦下:“旁人也不是有意的,无妨。”
这句话说的真好听,我下意识抬眼看了看他,谁知他也正巧看我,四目相对,我只觉得脑子里轰隆一声,麻得四肢不听使唤,我觉得这大抵就是心动了。
彦华伸手,从我眼前晃了两晃,我回过神来,目光灼灼的问那青衣人:“你是谁?”
他好像看惯了这样的戏码,唇角一勾,笑着说:“我不是你能认识的人。”
我一怔,不知该说什么好,小二适时过来打圆场:“太子迎亲的队伍马上就要过来了,还是看热闹要紧,两位客官快跟我来。”彦华轻咳一声,已随小二坐到隔壁桌去了。
我在原地踌躇一会儿,不死心的说:“我叫金铢,这名字好记,你会记得我吧。”
那人低头倒了杯酒:“金铢,金镯,金扳指,我见得多了,也说不准能不能记住。”
我生平第一次被人这样奚落,咬着唇想说点什么,又发觉实在没话可说,这才恋恋不舍的跟着彦华瞧热闹去了。
小二说的不错,二楼的视野正好,对面一整条街的景象都瞧得清楚,人群里先是一阵欢呼,接着就热闹起来,我偷眼瞧隔壁桌的青衣人,他分明坐在这视野最开阔的地方,却不去瞧那迎亲的热闹,我起先觉得他是定力好,后来瞧他一杯接一杯的倒酒,一双眼里竟是刻满了落拓。
彦华伸指扣了扣桌沿:“想什么呢?”
我说:“想我的意中人。”
彦华一惊差点把桌子掀了,顺着我的目光看向那青衣人说:“就他?”打量一番接着问我:“有我一半好么。”
我想了想说:“他跟你没法比,可是我觉得我就是喜欢他。”
我说的是实话,彦华身世好,模样也不差,他从前自诩金玉其外,不知伤透了多少痴情仙子的心,可我看见那青衣人之前,从来不知道,有人只用眼光扫一扫,就能叫我魂为之牵,神为之夺,彦华不能,但是他能。
话说到这里,迎亲的队伍已经从窗下走远了,青衣人起身付了酒钱,眼里的情绪层层笼在一起,比之先前,已经看不分明了。
我跟彦华说:“我想跟上去看看。”
彦华说:“不行,我只答应让你下界,没答应你别的。”
我说:“你不让我跟去也行,就是上次你偷偷藏在袖子里的那什么手帕还是丝巾的……”
彦华嘴角一抽,就再也没有说话。
3)我得帮他
等我驮着大黄追出去时,青衣人已经不见了,先前拔剑的那人也牵了一匹马,我跟着他一路走到安王府前,打听了才知道,原来安王是黎国的二皇子,名叫段尘染。
我猜他是给太子大婚贺喜去了,这一等就直等到半夜,彦华问我:“你是当真了?”
我反问他:“你有没有想对一个人特别好的时候,我看见他就觉得,我愿意把我所有的钱都给他花。”
彦华沉默了一会儿,前厅里就响起喧哗声,段尘染喝醉了,是被人扶着回来的,我从屋顶上探身往下看,零星的灯火照出他的脸来,他说:“夜深了,这里可真安静啊。”
扶着他的人说:“王爷,我知道你心里难受……”
段尘染一笑:“你说错了,太子抢的不过是个女人,我要跟他抢的,却是……”他没往下说,我却听出了他的意思。
他要抢的,不外乎是那个皇位。
我跟彦华说:“我得帮他,要是我帮了他,说不定在他眼里,我就跟别人不一样了。”
彦华看着远方出神,也不知听没听见这句话。
那日后,我试着找了无数个机会,想假装不经意的接近他,可是他为人太过警醒,对人对事都有防备,总是让我不能如愿。
彦华说:“对付这样的人,越是小心谨慎反而越让他觉得你不怀好意,不如你求我吧,我告诉你怎么做。”
我就差要抱住他的大腿:“我求你啊,求你还不容易,我求你我求你。”
他叹了口气,抬手挠挠大黄的脑袋说:“你从来没求过我,看来真是当真了。”
我说:“我一直挺当真的。”
他问我:“你打算怎么帮他?”
我想了想说:“我有钱啊。”
大黄翻了个白眼给我,彦华扶额:“你别动不动就提钱成么。”
我反驳他:“他要夺位啊,招兵买马哪一样不需要钱,我能给他很多钱!”
我觉得彦华真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他自称是我哥哥,给了段尘染一大笔钱,末了又说自己有事要做,只能把我托付给他,还不忘叫他好生照料。
我因此顺理成章的在安王府里住下了,幸福来得太突然,住下的第一天,府上的小丫鬟就来转达段尘染的意思,他说我是贵客,理应由他为我接风洗尘。
我紧张的问彦华:“你听见了么,他要跟我共进晚膳了,该怎么打扮才能给他留下好印象,衣服要穿红的还是绿的,胭脂擦多一点好还是擦少一点好?”
彦华按住我往脸上?意林?鄣氖郑?ldquo;你平日就挺好,打扮过了反而显得刻意,再说,你又不会抹胭脂,不仔细看,还以为是脸让人打肿了,别把他吓着。”
我觉得他说的很对,当即打盆清水来,把脸上的胭脂洗干净,又想着我初见段尘染时,他是一身青衣,就挑了条湖绿色的裙子,心想跟他站在一起总要般配才好。
傍晚时分,小丫鬟领着我到了前厅,桌上杯盘碗盏已经摆放停当了,段尘染就坐在桌前,一身青衣曳地,说不出的俊雅风流。他说:“我府上兴许不比你家里,住得还习惯么。”
我点点头,紧张得不知道再说什么好。彦华在我耳边恨铁不成钢的说:“你先坐下。”他竟然隐去身形一路跟了我来。
我老老实实坐好,段尘染竟然笑了,眼里的神采一闪而逝,他说:“你这样,真像一个人。”
我说:“你才像人呢,我本来就是人。”
他一怔,眼里的笑意才要漫上来,旋即就被一抹郁色压制住了,我不知道他又想起了谁,心里也跟着闷闷的,这顿饭就算山珍海味,吃也来也同嚼蜡,彦华说:“他心里分明……”
我自欺欺人的打断他:“人的一生那么长,不管三年或是五载,总有一天,他能忘了那个人,看见我的好。”
4)好几天,好几月,好几年
这才是我到府上的第一天,一切都还早。
我想让段尘染渐渐的适应我,把我当成一种习惯,安王府里没有女主人,他一应的吃穿用度都是老管家操持,我觉得老管家毕竟老了,总不能事事都能让他称心如意,所以我计划着给他润物细无声的关怀,第一步,就是给他做菜,等他离不开我的菜了,也就离不开我了。
彦华对此反应很冷淡,等我趁着月黑风高,到后厨炒出一盘菜来让彦华试吃时,他本来半黑的一张脸就全黑了。
好吧我承认,那条鱼被我炒断了尾巴,鱼肉也有点支离破碎,最关键的是,还炒糊了。
彦华抽抽嘴角说:“这样吧,你问问大黄吃不吃。”
大黄头一次,像一头老虎一样说:“嗷呜!”我高兴的把盘子端给它,被它一爪子拍到了地上……
我深深觉得我并不是做菜的那块料。
彦华说:“你除了跟着师父在天上作威作福,别的都不怎么擅长。”
我说:“炒不了菜我也可以做衣裳,你看啊,菜一顿就吃完了,衣裳能穿好几天,好几个月,好几年。”
彦华正黑着的一张脸就绿了。
我搓着手说:“你跟他身量差不多,嘿嘿嘿嘿。”
那日后我从街市上挑了几摞布匹绸缎,回到府上以后,我跟彦华说:“他长得好看,穿什么都好看,只要我做的衣裳不太出格,他应该都能穿。”
彦华没理我,只是老老实实的把布披在自己身上,叫我裁剪的时候好做比量。
我拿剪子绕着他转了三圈,下手的时候还是剪坏了,我俩看着那匹布相顾无言,大黄凑过去闻了闻,恨铁不成钢的摇摇头走了。
这一幕跟记忆里的一个片段重合,那时我在天上做仙子,无聊时看别的仙子凑在一起绣花样子,一时兴起也给自己绣了一个,彦华问我:“这是什么?一张大饼,怎么中间还漏了?”
我嫌他没眼光:“这明明是一枚金铢!”
他恍然大悟:“哪有人在手帕上绣钱的,多俗。”
我后来就再也没动过针线。
其实我在女红上一直没有进展,大概就是拜彦华所赐,这次我索性扔了剪子坐在地上:“你们想笑就笑吧,有什么大不了的。”
彦华却没笑我,挺委屈的找了块布再披上,眼巴巴的看着我。
我被他逗乐了,爬起来继续剪,直剪到半夜,才算剪出一件模样差不多的长衫。我跟彦华说:“可惜是白的,他应该喜欢青的。”
等长衫勉强缝好的时候,彦华就拉我到后花园里说:“这些花草都有露水,你把白衣铺上,能染出天水碧。”
他其实只知其一。
天水碧不好染,我蹲在草丛里染了好几天,掂量着时辰掂量着水分,才好容易染得有些碧绿色。彦华翘着脚,陪我坐在草丛里等天亮,有时候我累得睡着了,醒来已经被他抱到了舒服的床榻上,所以说起来,天水碧其实是彦华染的。
可是接下来我就发了愁,该找个怎样的借口把这件长衫送给段尘染,即便是我送了,能保证他一定会穿么。
踌躇两日,我想我该对自己有点信心,抱着长衫等在他下朝归来的必经之路上,猜测他待会儿见了这衣裳,该有怎样的欣喜。
5)不领情的人常有
日头渐渐升上去,府门外一阵马蹄声渐近,我知道是段尘染回来了,连忙抱着衣裳往外跑,脚步一顿被彦华拦下,他没说话,只塞了把伞给我。
我抬头看看正毒的日头,不明其意,谁知他才隐去身形,天上就落了一阵急雨。
我撑开伞,见彦华正在不远处站着,他是龙王殿二太子,落场雨就像动动小指头一样容易,正想着,段尘染的马已经到我面前,我忽然就明白了彦华的意思,段尘染下了马,衣裳正好全湿了,他看着我说:“你怎么在这里。”
我把手里的长衫递给他:“来给你送衣裳。”
急雨恰在这时骤停。
他接过我手里的长衫,有些诧异的说:“竟是天水碧。”
我那时候不知道,天水碧这东西,几个日夜是根本染不出来的,彦华总是这样,连染件衣裳也骗我。
我只知道段尘染很喜欢这件长衫,隔天见他还穿着,心里高兴得不行,又过了几日再仔细看看,才发觉针脚都变了,他竟是嫌我的针线活做得不好,又找人重新缝制了一遍,所以仔细论起来,这衣裳早就不是我原先做给他的那件了。
我从来没有这样千方百计的想要对一个人好,他不愿意领我的情,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彦华说:“不领情的人常有,多寻常的事。”
我摇摇头:“你不明白的,我觉得心里有点苦。”
他叹口气,陪我坐在当初那片染成天水碧的草丛里,把我的头搁到他肩上说:“你靠一会儿吧,这种事,我也没办法。”
夜风吹得凄凉,我正要跟着他叹气,一旁的大黄忽然一个纵身跃出去,对着月亮嚎叫起来。
我直起身子看着大黄:“你是老虎你知道么,你不是狼。”
彦华拍拍我说:“是它的死对头来了。”
我想了想,尾火虎的死对头,可不就是二十八星宿里第一威猛的亢金龙么。
大黄全身的毛都倒竖起来,亢金龙一团小小的龙身张牙舞爪的绕着大黄飞了一圈,这才对着我说:“黎国命定的真龙天子是太子,不是二皇子,你私自更改二皇子的命数,已经犯了戒,要不是你师父替你求情……”它冷笑一声,又说:“太子乃天命所定,天帝派我护他登基即位,你快回天上去吧,否则休怪我不讲情面。”说完就化为一道金光消失了。
彦华说:“你看东边太子宫里,本就紫气深重,如今又多了一团龙气,二皇子真是逆天也难行。”
我问大黄:“你能打得过它么?”
大黄冲我舞了半天爪子,然后说:“喵。”
我扶额。
6)我去救他,带他走
段尘染的运数果然是一日不如一日,黎国今年南涝北旱颗粒无收,他父皇全把脾气发在了他身上,倒是太子,懂得投机取巧,布药施粥赚尽了人心。
我时常听他在书房里与人谋算着逼宫夺位,我有些担心的问彦华:“要是他败了呢,午门处斩或是五马分尸,我光是想想就觉得害怕。”
彦华说:“你跟我回天上去吧,总比在这里好。”
我低头看着脚尖,用很小的声音说:“我不能走啊,我走了,他更是一分胜算都没了。”
彦华说:“他,嗬,他……”
我说:“你放心,我都想好了,迫不得已的时候,我去救他,带他走,远走高飞,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他的命数里本就与皇位无缘,能保得住性命就很好了。”
彦华看着远处说:“可惜他不是这么想的。”
我挺不高兴的说:“你别老是拆穿我,让我自己骗自己一会儿不行么!”
他抬手揉揉我的头:“行,你愿意留下,就留下吧。”
段尘染逼宫夺位那日,整个天色都阴沉得吓人。
我站在京城最高处看他,一身银色铠甲,更衬得他身姿颀长,英武之气透骨而出。
彦华说:“亢金龙就盘旋在那座殿宇上方,即便段尘染一路杀到宫里,也过不了它那一关。”
我看着段尘染滴血的剑锋,没等彦华说完,已经一个纵身跃了下去。
满地狼藉,活着的人还在拼杀,刀剑铮铮,我一一躲过他们,走到段尘染马前,对他喊:“我能带你走,你愿意跟我走么?”
段尘染看我一眼,挥剑斩开我身前的一把刀说:“你来干什么,快走。”
我觉得我是一个执念很深的人,他越是叫我走,我越是想带他一起走,我不要他做盖世的明君,只想他能好好活着。
段尘染许是不忍心吧,抽出一只手来拉我上他的马背:“你既然不愿走,就跟我一起杀进宫去吧。”
他此时已经杀红了眼,我被他圈在怀里,漫天的血雨沾湿了我的脸,那座被亢金龙守护着的宫殿越来越近,它小小一团龙身忽然金芒大盛,我闭上眼,突然觉得,就这么死在段尘染怀里,实在是我再好不过的归宿。
可是没有。
耳边一声沉闷的龙吟,我睁开眼,是一条硕大的银龙,呼啸着到我眼前,一双晶晶亮亮的眼睛眨了眨,转瞬已经越过我,朝亢金龙飞去。
是彦华!
我惊呼出声。
他没有回头,天幕里忽有狂风暴雨迎面袭来,亢金龙一团金芒更盛,浓云滚滚模糊了我的视线,段尘染勒住马,仰着头看那天幕里一金一白两道交缠的光芒,漫天的厮杀声叫我颤抖得不成样子,忽的一阵龙吟出口,竟好像天地也一同跟着静默了。
我挣扎着下马,接住彦华跌落下来的身子,他紧紧闭着眼,唇角有血溢出。
7)彦华,你别死
那一刻,彦华倒在我怀里,我忽然觉得天都塌下来了。
风渐渐静下来,雨也歇了,厮杀的人们回过神来,一时不知该怎么是好。
我颤抖的抚摩彦华的脸,他好看的眉眼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血痕,我凑到他耳边说:“彦华,你醒来吧,我跟你回去,师父还在天上等着我们呢。”
他没有理我,他头一次没有理我。
我抑制不住的落下泪来:“彦华,你别死,我不让你死,你不能死……”
他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缓缓睁开眼,一双晶晶亮亮的眼睛此刻却像是蒙了尘,他抬手触到我的脸说:“你别咒我啊,什么死不死的。”
我因着这一句话破涕为笑,他又说:“亢金龙已经走了,皇位是他的了。”
他说这句话时,眼睛黑得吓人,我颤抖着伸手,从他眼前晃了两晃,他没有看见,只是笑:“你快跟他走吧,我自己回去找师父,师父虽然爱唠叨,但肯定能替我向天帝求情,顶多罚个一两百年也就没事了,你别担心我。”
我咬着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他看不见了,他已经看不见了……
他用手摸我的脸:“你怎么哭了,把脸弄脏了,他就不喜欢了。”
我说:“彦华……”
他说:“我还把大黄也带来了,你以后带着它,我也放心些。”他说完这句话,身子就淡了,只一个眨眼间,已经化作一道白光消失不见。
段尘染举剑指天,大声喊:“天亦助我,还等什么,杀!”耳边应声如云,血腥气霎时席卷天地。
我跟着他一路跌跌撞撞的走,他眼里只剩下戾气,我忽然觉得,我是不是做错了,命数这东西,向来只可接受,不可违逆,如今段尘染得了皇位,天下会怎样,盛世太平,还是生灵涂炭,我不知道。
逼宫夺位只有一日。
第二日我站在宫城最高处,眼前天朗气清一片澄明,段尘染身着明黄色九龙华服立在我面前,身后端着器物的宫人如织。
我抬手抚摩最前一个宫人手里托着的明黄色宫服,依稀看出那是皇后才有的服制,手上不由一顿。
段尘染说:“朕得皇位,你哥哥功不可没,朕不会亏待你。”
我垂下眼来,想笑,却只弯了弯唇角。
他说:“朕还要祭天,你自己把衣裳换了,等朕回来。”
我没说话,他旋即转身去得远了。
我拾起那件绣满了七彩凤凰的宫服,忽的想起一件并不怎么起眼的白衣,我为缝那件衣裳几乎刺破了十根手指,可是又不想让彦华笑我,一直瞒着他,后来桌上不知怎的多了一盒疗伤的药膏,抹到手上清清凉凉的,顷刻间就不痛了,我记得那盒子上淡淡的香味,是彦华惯用的龙涎香。
宫人说:“娘娘,奴婢服侍您换衣裳吧。”
我摇摇头说:“不用了,你告诉你们的皇上,我不做他的皇后了,让他找他心上的人去吧。”
我从不是他心上的人,我知道。
8)我愿意等
等我回到天上,只觉得气氛肃杀了不少,师父捻着胡子说:“彦华说你不会这么快回来,现在搞得师父一点准备都没有。”
我一笑,转而问他:“彦华呢?”这话出口我就有点后悔了,我其实还没想好该怎么见他,从前他一直在我身边,几千年没离开过,我不知道,习惯一个人,就像习惯空气,他在时不觉得有什么,他一旦不在了,连呼吸都觉得艰难。
师父看着我,沉吟了一会儿说:“你找他干什么。”
我揉着衣角说:“师父你原先说,凡间的男子哪比得上天上的仙君,彦华就挺好,我如今下了一趟界,觉得师父你说的挺对。”
师父捻着胡子,半晌说:“他死了。”
我没反应过来:“师父你说什么?”
师父回过头去:“我说他死了,那日他拼了全身的修为,撑着最后一口气回来见我,没说了几句话就……”
我怔愣在原地,晃着师父的手说:“师父你别骗我,彦华虽然养尊处优了这些年,可那不过是一条亢金龙,他怎么会……”
师父说:“彦华那几日,正到了五千年一次的玄劫,他瞒着你没说。”
我倒退一步,泪就落下,那日彦华说:“你跟我回天上去吧,总比在这里好。”
我却坚持:“我不能走啊,我走了,他更是一分胜算都没了。”
原是我拖累了他。
师父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来:“彦华最后,连元神都散了,只剩下这个,你拿去吧。”
是那条他一直藏在袖子里的手帕。我原来总是拿这条手帕威胁他,上天入地的支使他,却不知道,原来是这条手帕。
我绣这条手帕时,连针都不会拿,金线被我穿得零零散散,更枉论针法,他那时笑我:“哪有人在手帕上绣钱的,多俗。”
我说:“我也不想叫金铢啊,我要是叫月桂水仙的,就能绣花了,多好。”
他说:“你绣这个不会是想送给意中人吧。”
我听他这么说,手指被针扎了一下,我说:“你说的对,哪有人送钱的,多俗。”其实那手帕上的金铢,到最后,也只绣了一多半,根本没有绣完,后来更是连找都找不着了。我以为千八百年过去,早就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却不知……
我攥着那手帕,眼泪一滴一滴的落,师父捏个诀,半空显现出一段幻象,彦华蜷缩在地上,连人形都化不成了,他说:“师父你不用担心,她在下界过得挺好,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等她回来,兴许是他阳寿尽了,到那时候,也根本顾不上我。”
我死命的摇头,不是的彦华,不是的……
他叹口气说:“她原来问我,有没有想对一个人特别好的时候,我就知道,她一定是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可是我现在,最后悔的事,就是当时,没有来得及回答她,我其实……”
幻象里一阵轻微的颤,他一双漆黑的眼慢慢阖上,话到嘴边,只余下了一声绵长的轻叹:“嗬……”
“彦华……”我不住的唤他,却再也没有人应我了,他,死了。
我后来再也哭不出一滴泪来,窗前的一树花开了又谢,谢了再开,我不知道从他走后,又过去多少时日,几天,几个月,还是几年。
师父说:“他的元神虽然散了,可总也有重聚的一天。”
我不知道师父是不是也骗我,但我愿意相信,终有一日,他还会回来。
我愿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