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帝退位三年后的一个冬天,整个储松城被咸腥的海风吹彻,奇冷无比。这日傍晚,沿街城楼下贴了张告示: 兹府中有人患疾,急需药引,猫无大小,凡皮毛黑色者皆可,每只均换大洋一枚,童叟无欺,即日。 城门外走来一个年轻男子,刚被守城的官兵严格搜过身。他目光凛冽,剑眉微蹙地仰视着眼前的告示,刀削般分明的五官在慵懒的余晖中更显精致。 天色...
清帝退位三年后的一个冬天,整个储松城被咸腥的海风吹彻,奇冷无比。这日傍晚,沿街城楼下贴了张告示:
兹府中有人患疾,急需药引,猫无大小,凡皮毛黑色者皆可,每只均换大洋一枚,童叟无欺,即日。
城门外走来一个年轻男子,刚被守城的官兵严格搜过身。他目光凛冽,剑眉微蹙地仰视着眼前的告示,刀削般分明的五官在慵懒的余晖中更显精致。
天色渐渐暗淡,清冷的街上行人渐稀,远处传来寂寥幽怨的箫声。
男子一伸手,将告示揭了下来。
百年历史的书生第内,一派祥和。
后院里人迹罕至,家中下人亦不常打扫,干瘪酥脆的枯叶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干冷的空气中渗透着檀香的气味。
巨大的槐树下立着一个纤弱的少女,她穿着丝绸宽袖对襟小袄,下身是条绛紫色棉布长裙,上面密密匝匝地镶了好多珠片,在晨光下发出耀目的光晕。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脚上那双黑色圆头布鞋,如两只诡异的黑猫。
少女的眼睛被一块面巾蒙上,看不清模样,只从那脆若风铃的喘息中可以听出,她不过十七八岁的光景。
后院里再无其他响动,静如坟茔。
少女略微迟疑一下,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摸索着向高处的祠堂移步走去。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外面的光线照进来驱散了黑暗,佘家历代祖先的牌位供奉在桌上,高处还挂了好多画像,当然,她完全看不见。
少女并未径直朝前面走去,而是将身子一转,朝着左侧缓步移去。
少女的嘴角突然露出一丝笑意,她终于说话了,“线儿,快快出来,我看见你了!”
无人应答,少女此时深陷一片斑驳的光影中。
少女继续向前摸索着。
“抓到你啦!”她摸到人的一双腿。
还是无人应声。
少女似乎有些气愤,急急地将面巾扯下来。等眼睛慢慢适应了祠堂内侧的昏暗,她发现自己手中仍旧揽着一双腿。
那双腿连同它主人的身子一起,吊在屋梁上。
佘家正堂大厅内,依旧是前朝的布置打扮。四对镂雕太师椅相对一字排开,进门便可看见高处那块写着“书生第”的牌匾。下面的长几上零星摆了几件花纹繁复的瓷器,通体奇美高贵。
佘老爷喝过下人递来的参茶,转身问一旁的账房先生兼管家苏衡,“小姐把煎好的药喝下没有?”苏衡忙回,“已经喝过,气色看上去好了许多。”说着,苏衡把药单给佘老爷过目。最上面一行字用黑毛笔写着:黑猫肝脏一付,配以佐药,文火煎服。
这是佘老爷的学生常致远从乡间名医那求来的秘方。佘家小姐佘蔓萝在祠堂里受了惊吓,一连数日卧床不起,各种药剂尝遍都不见起色,最后只得找偏方,这才有了城楼下那张告示。
苏衡又说:“尸体已经拉到城外海边墓地安葬。”佘老爷捻动着指上的玉扳指,长吁一口气,他不禁又想起那日发生的事情。
听到佘蔓萝的惊叫,与她捉迷藏的侍女线儿赶忙从藏身的地方跑来祠堂,发现佘蔓萝已经昏厥,再看屋梁上吊着的人,线儿骇得瘫坐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才连滚带爬地喊了人来。
死者是潘泽阳,佘老爷的得意门生,所有人对他的死均感到诧异。
他的脑袋置于麻绳套内,眼睛圆睁,微张的嘴角处结有血痂,并有斑斑血迹滴落在胸襟。最为怪异的是,王泽阳的双臂高高架起弯曲,左右手五指张开贴在脸颊两侧。他的手势如同某种仪式的开端,又如同某个死亡的预言,将书生第紧紧笼罩在阴晦而又杀机重重的境地里。
“老爷,人都已经到齐。”苏衡立在大堂的门边说道。
佘老爷缓过神来,睁开混浊的老眼。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佘老爷祖上以教书为生,百年前还有一位先祖当过皇帝的老师,这处宅子便是那位先祖的遗产。
佘老爷一生育人无数,老来逢此乱世,干脆在家修身养性,颐养天年。旧历新年过后,陆续有几位当年的门生前来探望,不想才住了几日,就有人死去。
大堂里先后走进四个年轻人,为首的眉眼俊朗,不过二十岁的模样,个头高挑,穿着改易的学生装,他就是常致远。
常致远走到佘老爷跟前,说道:“现在老师的处境似乎很危险,我们师兄弟几人商量一番,决定还是留下,更何况泽阳的死因尚未明朗,我们此时走开,也脱不了干系。”
佘老爷思忖了一会儿,“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随后他盯着一个身形较胖的年轻人问道:“孔博,你面色何以如此难看?”
被问话的孔博身子不由抖了一下,抬起惊惧的双眼望向老师,半天才颤颤巍巍地说道:“泽阳的死有蹊跷。”
“哦?”佘老爷一愣,接着说道,“讲来听听!”
原来,王泽阳死的前一天晚上出门如厕时隐约听到门外有动静,隔着厚厚的榆木门板,仍有一股阴冷之气扑面而来。他是个谨小慎微的人,悄悄把门打开一条缝,却什么都没有发现。王泽阳这才走出门,当他踏出房门的第一步,整个人都吓瘫了!他看到房门两侧站满了黑色的猫!足足有上百只!还有的攀在廊柱上,甩动着尾巴,都瞪着明黄色发光的眼睛看着自己!
孔博把王泽阳生前告诉自己的怪事说了出来,宽厚的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脸色惨白。
佘老爷双目紧闭,只管听着,他眼角的青筋不易察觉地跳了一下。
这时,相貌有些丑陋的王光北按捺不住地说出了自己的疑惑,“发现泽阳尸体的前天晚上,大约二更的时候,我被一声闷响惊醒。我至今也描绘不出那种声响,总之很奇特,从未听过。”
佘老爷将目光投向常致远,“你听到那个奇特的声响没有?”常致远和王光北分别住在王泽阳隔壁的院落里,按常理,常致远也应听到——如果那声响存在过。
“没有,”常致远有些紧张,小声地回复,“我当时在蔓萝的房间内与她研习书画。”
佘老爷的脸色看上去很难看。
常致远又怕别人多想,补充道:“侍女线儿一直在我们旁边的!”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一直默不做声的小个子赵三哲惊叫着瘫坐在地上,指着窜进大堂的一只黑影,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一只黑猫径直扑进佘老爷的怀里,佘老爷爱抚地将它抱起。那只黑猫慢慢把脑袋转过来,用那双晶莹魅惑的眼睛审视着每一个人。
它,是不是在笑?
潘泽坤一伸手,将告示揭了下来。
异地经商的他闻听胞兄潘泽阳的死讯,连夜赶回了储松城。
天色黑透了的时候,潘泽坤走进了书生第的大门。
管家苏衡在前面引路,院内一派肃杀的氛围,回廊上挂着几盏白色的纸灯笼,整个书生第如同一座空旷的坟茔。
佘老爷已经在大堂内等候了。
不等潘泽坤开口,佘老爷便道:“北洋军阀驻扎城内,严禁死尸在家中滞留,所以我及早让你家兄入了土。”
潘泽坤点头称是,随后佘老爷命苏衡明日一早带潘泽坤去海边的墓地。
几人正欲起身去赴早已备好的酒席,潘泽坤忽地闻到一股怪异腥重的气味,直入鼻腔,胃中不禁翻腾。
“爹。”一个柔弱的声音乍然响起,潘泽坤定睛一看,眼前的少女满脸病容,倒是模样极为标致,身形也娇俏可人,左眼睑有颗细小的泪痣。
这就是佘蔓萝了。
佘老爷正欲开口,潘泽坤说道:“我和小姐见过面的。”
当下众人皆异。
佘蔓萝也望着潘泽坤,眼神里有些惊惧。
“爹,那药女儿实在吃不下。”佘蔓萝的声音十分虚弱,一副大病未愈的样子。
“不行,这兵荒马乱的年头,虎骨得来不易,况且还能根治你的惊吓之病。”佘老爷一口回绝了佘蔓萝的请求。
潘泽坤当然明白,佘老爷所谓的虎骨,就是猫骨。自古民间有言:
龙蛇虎猫。
这时,佘蔓萝的侍女线儿出现在门边,手里的托盘内摆着一只碗,碗内冒着热气。潘泽坤眉头一皱,明白那股难闻的气味就是来自这里。
几个人正僵持着,线儿突然惊叫起来,手中的汤药也洒在了地上。
潘泽坤用眼角的余光追逐着转瞬消失在门边的黑影,那是一只体格巨大的黑猫。结实的后臀以及粗壮的尾巴,单是从外形上看就令人生惧,那简直是只异兽。
佘老爷面无表情地望着地上的碎碗片,厉声喝道:“通知下人,马上给小姐再熬一副虎骨!”
佘蔓萝的脸急速抽搐,后退两步倚在门边,喃喃地说“不要”,随即剧烈地呕吐。
是夜,月明星稀,潘泽坤被安排住在亡兄的房间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