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年以前 天空积满了乌云,风携裹着雨的湿气,让庭院中四处疯长的野草,一会腰肢躬到南面,一会儿身姿伏向北面,簌簌作响,像河水中翻腾起的粼粼细浪。片片枯叶,打着旋儿,翻着跟头,在风的撕扯下,无可奈何的坠落在地上。庭院的方砖上,枯草败藤的缝隙中,已经簇拥了厚厚的一片,好久已经没人打扫了,像给地面铺就了一层灰暗腐朽的甲衣。 天黑了,飘起了斜...
(一)千年以前
天空积满了乌云,风携裹着雨的湿气,让庭院中四处疯长的野草,一会腰肢躬到南面,一会儿身姿伏向北面,簌簌作响,像河水中翻腾起的粼粼细浪。片片枯叶,打着旋儿,翻着跟头,在风的撕扯下,无可奈何的坠落在地上。庭院的方砖上,枯草败藤的缝隙中,已经簇拥了厚厚的一片,好久已经没人打扫了,像给地面铺就了一层灰暗腐朽的甲衣。
天黑了,飘起了斜斜的细雨,点点滴滴,扬洒在梧桐宽大的叶子上。房间内陆续点起了灯火,晕黄的光亮,映照在屋外浅浅的水坑中,迷迷蒙蒙的。大殿的朱门,处处油漆剥落,刀砍剑刺处,露出木头发白的纹路。两个白头宫女,一左一右,坐在高高的门墩上,缩紧了腰身,双手笼在袖筒中,打着瞌睡,梳着高髻的花白脑袋,一顿一扬的。
大殿之内,空旷冷清。卧榻上,仰躺着一位老人,一闪一跃的烛光下,他的脸庞消瘦苍白,双眉紧锁双目紧闭,像一块冷峻嶙峋的石头。
他,是昔日的君王。他已经好几天水米未进了。
君王感到觉自己快要死了。或者,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好久了——从马嵬坡到崎岖蜀道,再到返回满目疮痍的长安,从被六军哗变交出玉玺,直到被新帝奉为太上皇,又从兴庆宫被强行搬到空旷阴森、时时还弥漫着一股腐朽阴冷气息的甘露殿。
君王是被雨声中一阵隐约传来的乐曲声惊醒的,或者说是唤醒的。
“下雨了”。君王费力挪动老迈的腰身,半倚着坐了起来,喃喃的低语了一句。声音含混衰弱,只有自己能听见,再说,昔日那些围拥身边的官吏和说话唧唧歪歪的内臣,早就在几个月前,就离开了自己的视线。
风声中,乐曲忽大忽小,来自前面不远处巍峨轩峻的太极宫。
君王侧着头,用耳朵捕捉着着忽远忽近的乐曲。
早些年,君王对音律天生敏感,很是喜欢。政务闲暇时,还喜欢亲自粉墨登场,奏上一曲,唱上一段。很多年的夏天里,太液池的荷花开了,清香袅袅,水波潋滟,未央宫前的垂柳枝摇叶响,绿影婆娑。皓月当空的夜晚,君王和爱妃欣赏着轻歌曼舞,相依相偎在水畔花前。君王不顾阶下大臣惊诧遮掩的眼神,不顾身旁宫娥的窃窃嗤笑,兀自拾捡着一颗颗取自太白山冰窟窖藏着的大红荔枝,小心翼翼的剥开皮,露出粉粉嫩嫩晶晶莹莹的玉色果肉,两指擎着,轻轻缓缓的拂过妃子的额头、眉梢、眼角、脸颊,最后逗留在那两瓣娇嫩的樱唇间。妃子闭着眼,睫毛轻颤,粉红的舌尖,一长一短的伸缩,探寻着那颗玲珑剔透的荔枝。君王在此刻,是最怕妃子星眸微启的。如果那炯炯双眼,只定定的、含情脉脉的凝视自己片刻,君王就会觉得自己筋酥腿软,仿佛骨头缝里都冒出了无颜六色的泡泡;君王还会觉得自己会由一团坚冰冷雪,融化成一滩清水,直至被初阳蒸融被清风吹散,渺无影踪……
君王侧耳聆听,终于听清楚了。乐曲伴有铿锵鼓声,节奏鲜明,气场张扬。不是自己以前久听不厌的《霓裳羽衣曲》,而是激越豪放的《秦王破阵乐》。君王想起来了,白天有两个宫女,在自己榻前议论,说什么郭子仪郭元帅,收复了长安后,继续挥师南下,所向披靡,叛军望风而逃,全歼敌军已指日可待。这会,可能是新皇帝李亨在太极宫大宴群臣摆酒庆功呢。
连日来,君王僵卧甘露殿,似睡非醒间,梦里梦外,什么也没有去思索。他根本无暇想到年轻时那些孜孜以求的东西:权利啊,政治啊,江山啊,黎民百姓啊,沙场血战啊……
他的肺腑胸腔中,充斥的只是两股洪流:悲怆与愤恨。这两股洪流,时而分崩离析,时而扭结为绳,一泼未平一波又起,搅扰的君王脑壳发胀脑仁生疼。
君王恨那个胡儿安禄山。
当初,那厮像一只摇尾乞怜的哈巴狗,在君王妃子和宫女面前,膀大腰粗的他,竟能跳起胡旋舞,像一只被抽打得疯转的大陀螺,常常博得他和妃子的开怀大笑。恨只恨当初没有识破他的狼子野心,恨只恨没有听从太监高力士的劝告,让那只疯狗回到了渔阳,而且还捧回去了三镇节度使的虎符和印信。
君王的悲怆,君王的全部想念,源自于一个女人,一个倾国倾城的女人。
为这个女人,君王丢失了曾经拥有的一切,还有可能背负后世没完没了的指责与骂名。
但君王不后悔。君王的心中,只有悲怆与自责。他痛恨自己,贵为王上,在关键时刻,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在粗鲁的军士手中,香消玉殒红颜零落,而自己却无计可施。君王想,如果是一个普通的庄稼汉,看到自己心爱的女人遭受欺凌和迫害,也会毫不犹豫的挥起锄头,以死来抗以死相拼!可是自己,深爱着那个女人,关键时刻,却懦弱得像个孱头……
“吱呀”一声,殿门缓缓推开,进来了一个佝偻衰老的身影,打断了君王的沉思。那个身影慢慢走近了君王,是高力士。
君王睁开了眼睛,又阖上了眼眸,突然觉得眼睛涩涩的,心里有了一种酸楚。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人生转瞬白驹过隙,时间过得真快,当年魁梧高大的高力士,如今却被岁月风干成了一个干瘪瘦小的老头了。(鬼大爷:/转载请保留!)
“陛下,老奴来看你了。”高力士依旧深深弯着腰,低垂着花白稀疏的脑袋,恭恭敬敬的对君王说。
自马嵬坡以来,高力士,是唯一像影子一样,追随君王左右的最后一个人。
君王想起了年少时,和高力士在幽深大殿内摔跤、压着他骑大马的童年旧事。
“陛下,老奴知道您心里苦……老奴也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才能让陛下稍解愁郁……陛下,您要保重龙体啊。”
君王还是一声不吭。
高力士叹息一声,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双手呈给君王。
粗布层层揭开,里面是一只绢鞋。白绢鞋面,青丝刺绣,窄窄翘翘的,绣着一朵亭亭素雅的红荷,一只鸳鸯鸟,伸颈翘首,似在寻觅,似在等待,似在顾盼。
“陛下,老奴深知陛下在日日夜夜思念着贵妃娘娘……这是娘娘的一件旧物,陛下收着,就当娘娘还在身边服侍着陛下一样……陛下啊,人死不能复生。况且听说娘娘升天那日,西方天际仙乐大作,可能娘娘生前是下凡历劫的,现已经重回天庭、位列仙班了。陛下不要过于悲切,保重龙体要紧哪……老臣告退了。”高力士佝偻着腰身,缓缓退了出去,轻轻的掩上了殿门。
君王握着那双绢鞋,握得很紧。就像,当年握住那一双纤纤素手,捉住了那一对凝脂赛雪的玉足。刹那间,仿佛有滚滚热流,由指尖传递到心窝,辐射到全身。
君王想起了,华清池旁的纱帐中,妃子新浴后,光着脚丫,一步一个圆润的湿脚印,从水边迈着小步走进大帐。妃子偏着脸擦完头发上的水珠后,翘起藕节一样的白腿,把一双弓弓的绢鞋挑在脚尖上,那红红的鞋带,慵懒散漫的,一端搭在小巧的脚踝处,一端垂在半空里。于是,君王蓦地起身,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切切的奔向了那个玉人,那个尤物,那个莲足和绢鞋。在上台阶时,君王一脚踩空,仰面躺在了地上,殿脚堆拥的帷帐,在君王起身时的急切挣扎中,竟彻头彻尾的把他过了个严严实实,像一个长长胖胖的蚕茧。妃子银铃般的笑声如水般漫涌起来又平静下来时,裹在帷帐中的君王,先是嗅到一股温暖滑腻的香气,接着又听见妃子急切又温软的话音说“皇上,您急什么急呢,摔疼了吧,臣妾给你揉揉,给你吹吹……”接着,帷幕揭开,眼前一亮,君王看到了一双白藕般丰泽圆润的臂膀,臂膀上紧箍着一圈金镯,金灿灿的晃人眼目……
想到这里,君王不由嘿嘿的笑出了声音。接着他开始急促的咳嗽,干瘦的腰身一起一伏的剧烈收缩,君王的脸上,出现了一团与苍白色气极不相称的红晕。
君王想,如果真的有来世,绝对不要托生在帝王家。最好能是个富家翁——穷书生庄稼汉也好。那样,就能和自己心爱的女人永不分离,生死契阔了。如果不能转化为人,做两颗相依相对的树也好,树根纠葛在一起,树梢交织拥抱在一起。或者,做一对鸟吧,双飞双栖,鼻翼天涯…
咳嗽平静了,君王依旧半倚着。
他闭上了眼睛,有两行浊泪,溢出了眼帘,慢慢顺着鼻翼两侧滚落,挂在了花白稀疏的胡须上,像枯草叶子上沾着的几滴露水。
殿外,夜色如墨,风雨大作,檐角的风铃,声嘶力竭的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