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崇祯末年,在江西南昌(早时称洪都)府有一富户,其家主人姓刘,人称老刘员外。这老员外老两口膝下只有一个儿子,被人们顺嘴称作小刘员外。小刘员外单名一个渊,表字源长,时年刚过而立,娶了本地另一大户白姓人家的女儿做了妻子。小两口伉俪情深,平日里举案齐眉,日子过得很是美满,唯一的缺憾是俩人成亲将近十四年尚未生育个一男半女。老刘员外久盼...
(一)
明崇祯末年,在江西南昌(早时称洪都)府有一富户,其家主人姓刘,人称老刘员外。这老员外老两口膝下只有一个儿子,被人们顺嘴称作小刘员外。小刘员外单名一个渊,表字源长,时年刚过而立,娶了本地另一大户白姓人家的女儿做了妻子。小两口伉俪情深,平日里举案齐眉,日子过得很是美满,唯一的缺憾是俩人成亲将近十四年尚未生育个一男半女。老刘员外久盼个含饴弄孙而不得,心里渐渐焦躁起来,有了命儿子纳妾的想法。
小员外刘渊不敢违拗老父的心意,可又不愿把对妻子的一腔深情分撇出半分。左右为难间,还是白氏夫人善解人意,倒来规劝丈夫,说夫君你是个读过圣贤书的人,应该明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道理,老人家如此安排本意并非挤兑,而是善为解铃——既承继了咱刘家一门血脉,又成全了你的孝道,何乐不为……
刘渊见妻子如此深明大义,十分感动,勉强同意了乃父纳一房妾的授命。
刘家数辈经商,家底丰厚,到小刘员外这一代富而思仕,开始读书求取功名,可以说家衬人值,其纳妾的想法一经公开,自有冰人抓着大把红线踹烂了门槛——目标很快锁定,临县一位家道中落的仕宦人家十五岁的小女儿被刘渊小员外含糊认可,即将成为刘家子辈的如夫人。
老刘员外总算舒了半口气,接下来开始起劲催促心不在焉的儿子尽快筹备落轿礼。刘渊眼见拖不下去只好起身准备一应奉赠、人工。
正当一家上下作急急准备之际,老刘员外忽然收到了远在京城做官的嫡亲兄弟的来信,称他家同在京师居住的叔父病笃,希望乡里亲友能远来探看,或许尚能目睹弥留。
老刘员外犯了难,自己显然不可能拖着行将就木的身子跋山涉水前去慰问,儿子又正要行半幅新礼,这——还是刘渊“大度”,说爹呀,咱家的事情耽搁一时将来尽可补缀,叔公家那头错过了可是终天之憾呀!料来您不想落得个疏于人伦世故的名声吧?——这好办,儿子代您跑一遭儿得了!嗯嗯——还有,您不是一直没顾上打发人去北面贩卖那几车药材吗……
老刘员外人老了,耳根子也显发软,竟一下子中了儿子的拖字计,略略想了想就点头同意了。他这一点头不打紧,有份给家里招来了一场奇祸。
话说刘渊小员外要代父亲去往京师探亲兼贩卖药材,老刘员外勉强同意了。不过老头儿满肚子放心不下,一来儿子长到三十来岁还从没出过恁般远门,二来听说北方不甚太平,西北闯匪(李自成农民起义军)闹腾腾地正要进犯京畿……
刘渊可没顾及那么多,一来图个出门见见新鲜,散散心,解解闷儿。二来,也是主要的,那纳妾的事情嘛,眼前暂时不见,心里一时不烦。所以他摇唇鼓舌劝老父打消顾虑,答应一应杂事待他回来再说。
……
刘渊进来后宅准备行装,捎带着向母亲、妻子辞行。儿行千里母担忧,母亲洒了几滴不舍的泪水,怕自幼体弱的儿子禁不起旅途的辛劳,埋怨老伴儿同意孩子出行的决定太草率。白氏更是依依难舍,给丈夫包裹换洗衣衫,准备盘缠银两颇劳动了番手脚。真个是“郎马未离青柳下,妾心先到白云边”。
刘渊安慰她俩。先请母亲放心,说儿子虽幼年羸弱,但一直茯苓、人参服食个不断的,自身都可以架火当成大补的药材来煨了,成年以后身体不是也健旺了吗?又宽劝妻子,说自己平日里辛勤习练着几招剑术的,足够防身了,一路大可不必挂怀自身安全的。自己此去,事情办完绝不多耽搁,立刻回奔……
就这样,刘渊小员外身负家人的牵挂踏上了北去京师的官路。他做梦也想不到,此一去正一步步踏入了个恐怖鬼域,自己要担许多的惊怕。
——
这刘渊小员外真的是没出过远门,对于旅途的艰辛以前只是想当然尔。这次真的领着几个随人,押着几车药材行走几天后,才感到现实和想象间的巨大差异。蹭蹬途中,不光惯于受人服侍的衣食起居非复以往,一行人打尖住店每每还要劳他操心,这让他这位平素享受惯了的公子哥很不受用,真想撂挑子折返家中。可转头又一寻思,这出来都几天了,回返不还得受几天同样的行路罪数吗?况且这么回去了总会被人嗤笑的。索性硬着头皮继续北上吧!
于是一行人一路走下去,颇为艰辛。等到穿过河南地界时已经足足走了俩月有余。这时他们发现,官道上开始不断迎面碰见些南下的流民。这些人拖儿挈女,一个个衣冠不整,面目张皇。拦路一打听,说前面来了流匪,劫村夺寨的,这些人都成了难民,是要向南边逃避的。
刘渊哪经过这个,结结实实吃了个惊吓。可他到底经验浅薄,心存侥幸地认为流匪行迹难测,不一定会被自己迎头撞上,与其使得自己一途艰舛成了冤枉白跑,不如试探着继续往前行走。与匪群打个交错,落个有惊无险通过或有可能哩。
憨人竟有傻福,他们一行人战战兢兢地继续走了二百大几十里路没见到流匪踪影。大伙暗自庆幸。不过他们也暗暗惊心于乡野间流匪过后的残迹,真是“几处残垣围故井,向来一一是人家”呀!
眼见天色快黑下来了,前程旅宿还成了问题,且往前走着再说吧!
大家默默、急急地赶车向前去。谁知越往前走景物越荒凉,一个个镇店显然已成了“阴风无人之墟”。道旁荒冢累累,无人收埋的尸骸也越见越多,以至于渐成堆垒,臭气扑鼻中只见成群的乌鸦在其间跳来跳去,聒噪不绝。在西山如血夕照下,这简直是地狱里才应有的景象。
刘渊心里忐忑不安,催促随人加劲赶路,千万在天色黑透前要找到个合适过夜的所在。
大伙又一气走了十几里路,眼见远处树的轮廓在愈来愈暗的天色下都看不清了,都有点心急,开始左右瞧看,想实在不行找个略能遮挡风寒夜露的角落将就一宿算了。
正在这时,有个眼尖的跟随突然叫了一声:“前边好像有人唉!”大家齐齐望去,果然,前边路的转弯处有个白影在晃动,好像是个人在蹲下又起来的。
大伙儿来了精神,想着一大白天连个活人影子都没瞧见过,这回可碰见个喘气的了,过去照个面儿,若是本地方人,哪怕问一问前途路径也好呀。于是急急赶了过去。
等来到那白影近前,发现果然是个活人蹲在路边,正守着一具死尸。那尸体胸前血肉模糊,显然早死多时了。那活人正守着它啜泣,听声音该是个女子。
刘渊和随人纳闷,凑过去询问女子家在哪里,这么晚了为何孤身一人守着个尸首,难道不害怕?
女子起先很警惕,张望他们一眼就埋下头再不敢抬起。渐渐地,大概听话头觉得这些人不像坏人,便略略抬起头答了几句腔。
女子告诉刘渊和随人,自己和脚下死了的那个人是姐弟,前两天和父亲一道离开家乡逃避流匪,谁知俩人中途和父亲走散了,双目如盲地来到了这么个不知方位的所在。她把兄弟安顿在脚下这块地方去寻找食物,转了一遭儿,空手而归,却发现兄弟早被什么野兽袭击死掉了……
女子不及说完又开始放出悲声。
刘渊心下惨然,宽慰了女子几句,无非人死不得复生,娘子还是想得开些好。虽卿兄弟不幸遇难,但娘子得以保全完身也是不幸里的万幸。说得女子渐渐止住了悲泣。
接下来,刘渊犯了难,不知道该如何打发眼前这个落难女子。就此把她撂下掣身走开吧,乱世凶凶的,她一个弱女子难说不会遭遇啥不测;带她一道走吧,实在关碍男女大防。这——
他犹豫再三最后一咬牙,嗨!大丈夫行事,上对得起苍天下对得住自家良心即可!大不了效仿那宋太祖行事,也来一回千里送京娘罢了!
想到这里他询问那女子有何打算。女子好像窥见了他的心思,颤声说奴家如今家破人亡,逃命期间又经历几番祸患,心胆已碎,方寸早乱。既有缘分与尊客人相逢,今后际遇全凭尊客人铺陈了。
话说到这份上,刘渊只好决定带上女子一道赶路。他命人埋葬了女子的兄弟,找了些水让女子洗净了身上在翻动尸体时沾上的血污。又给了她些吃的。
不知不觉间天已经黑透了,连一点星光、一丝月痕都没有。从人点起了几把松明,深一脚浅一脚继续摸索着往前挨。偏偏这时天空突然传来殷殷雷声。大伙全慌了,难不成今晚要挨雨淋不成!
女子这时像是猛然想到了什么,慌忙说前面不远处有座庙应该可以遮蔽风雨,自己和兄弟来时曾经从它门口走过……
没等到女子把话说完,大家便赶忙向那庙的方向赶去。苦旅荒碛,再没有比找到个能落脚歇息的地方更好的事情了!